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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陈龙 编辑|李克难
因听信一位乡村半仙蛊惑,沧州男子陈春龙将妻子胡瑞娟活活打死。2017年11月下旬,胡瑞娟被指中了“外灾”,“蛇仙上身”,将给家人、孩子带来大灾,因而被强制恐吓和“治疗”多天。11月27日,在经受连续的斧头拍打、鞭子抽打后,胡瑞娟最终死亡。丈夫陈春龙被逮捕,并于2019年2月27日上午在沧州盐山县接受庭审。而幕后元凶,“半仙”赵清江却很快取保候审,隐匿于他的老巢,沧州盐山县小南马村。
记者进入沧州乡村地带,看到了一片“半仙”文化的肥沃土壤。
小南马村距盐山县城只有几公里,人不多,看起来有些破败。赵清江人人皆知,却很少人知道他是怎么给人看病的。关键是,村里人几乎没人找他看病,“来找赵清江看病、算财运的都是外地人。经常看到庙前面停着小汽车。”但最近赵清江“腿疼”,深居简出,没人再见过他。
这位在当地颇有影响的“半仙”,曾经只是当地人眼中的流氓村霸,但自从某日开始看“外灾”便开始赚得盆满钵满。
沧州盐山县小南马村“赵半仙”赵清江的庙,三进院子里共有七八个佛堂。图片 陈龙
充满黑历史的“半仙”村民刘宇翔对赵清江知根知底。刘宇翔告诉《凤凰周刊》,赵清江这些年敛财估计有数百万,全在于他“取财有道”。盐山县有许多钢材、钢管厂,许多人在盐山与北京之间做钢材批发生意。“他侄子和几个亲戚都是他的托儿。比如有人做一笔生意本来能挣100万,最后黄了。托儿就说,我领你去我叔那儿看看。事先把别人的情况透露给赵清江,等这人一上门,赵清江一说一个准。那你肯定一拍大腿,‘对啊!’”赵半仙的“神”逐渐在一些行业圈子里传播,而赵清江的利益产业链也越来越大。
据赵清江自己讲,他在2015年春天“突然就能看病了”,“我能从哭闹来看病的人身上,看到鬼神。”从此他自称“老佛爷”。但在一些村民回忆里,赵清江给人看病已有十年之久。刘宇翔描述,赵清江“特别凶,身形粗壮,习惯骂街,气质很粗鲁”,更令人惊奇的是,他是个文盲,“你给他写上个‘好’字,他都不认识。根本不识字,叫嘛看病?胡说八道。”
记者探访几位知情人士,获悉了赵清江的生平履历。赵清江1955年生于小南马村,年轻时,曾在盐山东环路做农机维修。八九十年代年代,他在县里的205国道边开饭店,“司机来吃饭,安排小姐诱惑,事儿还没开始,就抓住敲诈,讹钱。就是俗称的‘仙人跳’。
”90年代,他回到村里开了一个炖鱼馆。但多年里,赵清江总是纠集地痞流氓,横行乡里。刘宇翔说,“人们给他安了个名号,叫村霸。”胡瑞娟事件后,警方查出赵清江的一起前科,“2001年8月,赵清江因寻衅滋事罪、私藏枪支罪,被判2年零六个月。”刘宇翔说,这是因为他袭警,随后警察从他家中搜出了枪支。出狱后,他做上卖鱼的生意,从黄骅港拉海鲜,但没几年,就开始给人看“外灾”。
一位曾经的村干部刘瑜沉吟良久,不愿提起往事。“说实话,我特别反感这个人,我不想谈到这个人。我对他没什么评价,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我个人认为,都是一种愚昧无知。”
但刘瑜还是说起多年前,村里修桥修路,赵清江找来几个壮实的痞子阻挠,后来又霸占道路不让人走。究其原因,是赵清江想当上村官,但村里选举没人选他,因而心生怨恨,“给村干部出难题,处处为难,非让村里哪一任干部也不能干好事。” 刘瑜似乎一提起就来气,“你想想这种为群众谋福利的事他都这样干。所以他就是一个村霸,一个无赖。他连村霸都算不上。他就是一个极其卑鄙低级、下流无耻的无赖。”
为了让自己具有“神通”,除了提前获得别人的私人信息,赵清江还在房子几百米外的路口安上监控,便于提前准备。赵清江有一个儿子,反对父亲的勾当,父子不和。但他的侄子和两个女儿等,都参与着这一收益丰厚的产业链。嫁到邻村的大女儿甚至继承父业,也给人看“外灾”。
沧州盐山县小南马村的道路房屋。图片 陈龙
赵年和赵清江曾是亲戚。他说,赵清江兄弟六人,他排行老二,十几年前,老五的女儿和赵年的儿子相爱,准备结婚,因为差着辈分,赵清江不答应侄女的这门婚事,赵年的儿子和赵清江打了一架,顺利结婚、生子。几年前,夫妻俩因为感情问题离了婚。两家虽然不对付,赵年还是承认赵清江有两下子。“上回有个年轻人,他爹打黄鼬(黄鼠狼),他给黄鼬魔症了,大冬天的就光着腚在村里跑。赵半仙看见了就骂他,骂完了,他就好了。”
四年前,赵清江给一个开厂子的老板治好了病,对方出钱给他盖了这座庙。“要我说他老黑了,要的钱太多,起价两千块,上供还得七八百,”赵年说,这些年赵清江收入丰厚,庙里买的七八个佛像,一个就花一两万,每年还花钱请戏班子唱戏。此庙香火旺盛,还有人来找赵清江拜师。
“什么人会去找赵清江?一个是事业不顺的有钱人,一个是精神有问题的人。”刘宇翔观察到赵清江的策略,“就是利用你们家里那个比较壮的,欺负那个比较弱的。而他是正义的象征。所以经常就是让男的打女的,丈夫打媳妇。比如你家庭不顺,他就说是女人的问题,把矛头指向弱者身上……小孩他不敢打,要是我这样的壮汉,你说他打得过吗?”
崔金芳曾看见赵清江买过一个巨大的铜龙,抬进屋里。“估计得花十万块钱。”她想起有一次,一个女人被丈夫拉去看病,快走到赵清江的庙时,女人坐在地上不肯走了。“那个男的把她往那儿拖,又去把赵半仙叫来,女的一看,吓得嗷嗷大哭。刺激的。她坐那儿好长时间,就是不去。”但最终还是被强制治疗。
警方一来就装病胡瑞娟事件后,赵清江虽有被逮捕,但很快因健康原因被取保候审。胡连军一家不理解,愤慨,却没办法。他们听说,赵清江的两个亲戚在有关部门工作,走了后门。回到家的赵清江把四合院西侧的房子拆掉,起了新房。西侧的几间房,是赵清江看病的场所,更是害死胡瑞娟的“刑房”,在赵清江,也许是“去晦气”,在胡家人看来却是销毁证据。2018年新年后的正月十五,赵清江在他的庙里举行了庙会,搞歌舞、唱戏和放生表演,不少小孩子赶去看热闹。“他还在旗杆上升起了五星红旗!”
没过几个月,有人告诉胡连军,赵清江又偷偷给人看起了病。但警方一去,老奸巨猾的赵清江就装病。前村干部刘瑜也说,“没人的时候他就跟一般人一样,有人的时候他就装病。”
冬天的一天,记者来到这座庙,附近两个挖坑的男子认为,赵清江的仙术“信则灵不信则不灵”。赵清江的地盘分成四块,西边和南边是两片房宅,东边是红墙黄瓦的庙,北边则是一片广阔的水塘。记者一进入这里,南边宅子里立刻走出三个疑似赵清江信徒的人,“刘关张战吕布”一般,边打马虎边进行迷惑性探查。而赵清江则不知何在。
隔着水塘看,那片红色的庙十分壮观。进入后,分南北三进院落,分布着七八个“佛堂”,靠门的亭子边,还立着一块捐款人的《功德碑》。
亭子边立着一块捐款人的《功德碑》。图片 陈龙
似乎整个村子都被一种神秘邪乎的气氛笼罩。不远处一个院子的三四个小孩正在玩游戏,见到陌生人,便尖叫起来,“偷小孩的来啦!”记者一问才知道,最近微信上传播着一则消息,说黄骅那边有偷小孩的人,已经失踪了一二十个孩子。这几个孩子知道赵清江,“他是神仙,以前经常骑着三轮车路过这里。”
“为什么这个东西能存在?盖的庙是不是违建?用地谁批的?”胡家一位家属发问。对于赵清江两片房宅,刘瑜认为那个年代“建了也就建了,占了地,自己方便就盖了”,但那块庙地,似乎是占了集体土地。但不知为什么,没人过问干预。
更令人惊讶的是,在小南马村,几乎所有村民都不会去找赵清江看病,相反,大家众口一词推荐和称赞五六公里外星马村的“小媳妇”赵岚。在村民口中,“赵仙姑”的神奇超过赵清江百倍,多少年在医院治不了的抑郁症、外灾、发烧、财运、求子,“赵岚一看就好”。村里一个年轻人谭林父亲死了一年多,腿脚无力,中了“外灾”,去医院不起效,只给赵岚打了一个电话,就好了。
道高一筹的“赵仙姑”赵岚原本是小南马村的媳妇,后来改嫁到星马村。她成仙的传奇在当地人人皆知。“她在饭店厨房里干活,房上跑下来一直黄鼬,厨师要打死它,她不让打,那个黄鼬就窜到她身上。她就会看病了,成仙了。”而且赵岚为人朴实,收费便宜,看病的人随便给个几十、100,或者送盒烟,她都笑纳。直到今天,百度贴吧“盐山吧”里还有不少人时常打听赵清江和赵岚,但赵岚的口碑明显胜出。
记者来到星马村,发现这座村子街道整洁,分布着大量漂亮的小洋楼。而赵岚家紧挨小学,背靠水塘,屋舍漂亮,门前停着汽车。据村民说,赵岚只有三十二三岁,却法术灵验,前来求签问诊的香客广及河北、山东、天津、北京和东北。每天来拜服的人需要挂号排队。赵岚几年前制定了规矩,上午7点到12点营业,下午休业。
进入大门的车库里,三面墙壁挂满锦旗,穿过院子走进堂屋,墙壁挂着“佛光普照”的黄色帐幔,桌上摆满了释迦牟尼佛和各路神仙像,以及香炉、贡品和锦旗。堂屋右侧,是赵岚给人看病的桌子,旁边挂着一幅《金刚经》经文的书法。
沧州市盐山县小南马村隔壁的星马村,算命仙姑赵岚家堂屋,桌上摆满各路神仙塑像。图片 陈龙
这天下午,生于1992年的蒋军从山东赶来的膜拜赵仙姑。蒋军打工六七年,三年前认识的女朋友劈了腿,2017年辞职创业后亏损,2018年投入传销组织“善心汇”的15万元打了水漂,还欠了20万债。“今年一年我什么也没干。好多次我都想死了。我都快三十了,父母也老了,我现在还一事无成,身无分文,你说我还有什么价值。”
经人推荐,他带着两三百块钱,来请赵岚指条明路。“明年我想再做个生意,但还要借钱。让神仙给我算算,要是她说可以做,我就借钱。”可惜这天下午赵岚外出,而且下午本来不营业,他只能在散漫的阳光里,先回到盐山县城的住处。
*本文由树木计划作者【凤凰周刊】创作,独家发布在今日头条,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李克难常山
记者|陈龙 编辑|李克难
一年多以来,胡连军脸色变得黑瘦,头发也白了不少。姐姐胡瑞娟的死,给全家蒙上了阴影。他们想不通,为什么原本相亲相爱的两个人,丈夫会失去神志,用残酷手段打死妻子?当他们挥拳想回击那个怂恿姐夫做出如此恶毒行为的邪恶“神仙”时,却只能打出一记空拳——“神仙”隐身,逍遥自在。
2017年11月17日,河北沧州夫妇陈春龙、胡瑞娟从廊坊回老家盐山县、海兴县探亲,10天后,胡家接到女婿电话,得知女儿“没了”。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胡瑞娟竟是死于丈夫陈春龙、小叔陈金来皮鞭的毒打。而这一切残暴的背后,又指向盐山县小南马村隐藏着的神秘“半仙”,赵清江。
根据供述,陈春龙、陈金来兄弟二人听信赵清江说辞,认为胡瑞娟“有外灾”,”被长虫上了身“,在两天时间里,让胡瑞娟遭受斧头拍打、三角鞭抽打,最终死亡。2019年2月27日,盐山县人民法院对胡瑞娟被打致死一案进行审判。
沧州盐山县小南马村的道路房屋。图片 陈龙
由于涉及命案,案件曾由盐山县检察院提到沧州市检察院,但又不知什么原因被退回到了盐山县检察院,在盐山县法院进行一审。这也意味着不可能对被告判处无期以上的刑罚。胡家诉讼代理人律师张铁雁表示,这样一起”以特别残忍手段故意伤害致死“的案件,理应由沧州市中院进行一审。
2月27日上午,该案在当地开庭。
有去无回的女儿原本再平常不过的一幕,事后被何玉玲反复追忆。因为,那是她最后见到活着的女儿。
“妈,你快点把孩子给送下来,我们回老家。”2017年11月17日是星期五,傍晚,何玉玲把8岁的外孙女琳琳、5岁的外孙硕硕带到楼下,看着女儿一家四口,乘车离开。
几天过去,何玉玲有些想念,就打了几次电话。开始女儿还爽快地回答:“没事儿,正常,过两天就回。”第5天后,那边开始不接电话,再给女婿打电话,陈春龙总是过一两个小时后,才让胡瑞娟回电话。最后两次,何玉玲听出了异常,女儿声音里带着疲软无力,说了句“没事,挺好,回去再说”,电话就挂断了。
2017年11月27日傍晚4点一刻左右,胡瑞娟的弟弟胡连军接到姐夫的电话。陈春龙哭着不说话,胡连军问,怎么了?陈春龙哭着说,你姐没了……胡连军疑惑,问,什么叫没了?确定意思后他反问,好端端的怎么没了呢?那边不再说话,挂了电话。
胡连军不甘心。因为几个兄弟姐妹都在北京做生意,他知道姐姐一家四口回去没几天,陈家老二陈金来也从北京赶回了沧州,所以他又打给陈金来。陈金来的回答是一样的,“你姐姐没了”,然后是沉默。胡连军眼前发黑,一股坐在广场边的凳子上。
原本以为女儿生病住院的何玉玲,当天晚上在盐山县人民医院,看到的竟是女儿的尸体。“我到那儿,不是盖着被子吗。我一掀开,额头、脸蛋子都是乌青,伤口。第二天一尸检,背上也给打烂了,就是三角带给抽的。手腕、脚腕,都是绳子捆过的勒痕。”
如果不是警方侦讯,胡家人怎么也不会想到,打死胡瑞娟的,竟是她的丈夫陈春龙,以及小叔陈金来。而他们下此毒手的原因,只是因为盐山一位“半仙”称胡瑞娟有“外灾”,将给陈家、尤其是陈金龙带来大灾。
所谓“外灾”,如同鬼上身,得的人会浑身发烧乏力,脾气变坏等。民间认为会招致车祸等因外力而导致的不幸。
胡瑞娟于1984年生于盐山县,2008年,经陈家表姐介绍,家住海兴县的陈春龙与胡瑞娟相识,两人2009年结婚。结婚前,胡瑞娟和弟弟胡连军一起在北京做窗户生意。婚后,陈春龙兄弟先后加入。结婚8年多,生活越来越好。何玉玲说,夫妻俩有时候也拌嘴,但总体上感情正常。
第二天早上,胡连军赶到盐山县公安局,正巧碰上陈春龙被提审。在10多个警察严密防控下,他跟陈春龙做了简短交流。陈春龙的“精神状态是崩溃的。”胡连军得知他们的行李放在一家宾馆。走出审讯室时,带着手铐和脚镣的陈春龙扑通一声,给小舅子跪下。说,“你帮我看孩子……”。
“他知道他们全家,包括他兄弟、父母是什么人品。他最信任的人,还是我。”胡连军说。
宾馆房间里除了行李外,胡连军还发现了“铁钉子、铁钎子、绳子”。“期间,陈家人正好也来了宾馆,可能是想来退房、销毁现场的,见我们在场,掉头就走了。”公安调取了宾馆的监控,掌握了他们入住的情况。
宾馆监控记录下2017年11月27日凌晨,胡瑞娟被丈夫、小叔带往小南马村赵清江处时的画面。
事发前两天,即11月25日,胡瑞娟一家四口与陈春龙的父亲陈宝山、弟弟陈金来,先后住进506、507房。胡连军录下了11月27日凌晨,姐姐被带离宾馆的一幕。1点10分,三人走出房间,陈春龙从身后扶着胡瑞娟,陈金来关上房门,跟在后面。陈氏兄弟行动正常,走在前面的胡瑞娟却披散头发,脑袋右歪,面目呆滞,明显神志不清,她的身体被黑色皮带和下垂的绳子绑着,双腿略微摇晃地走完了十几米的走廊。陈金来的手上,还拿着三角带鞭子。片刻后,他们走到一楼门厅,出门开车离去。
连日鞭打,亲手打死了妻子据陈春龙供述,早在2014年,胡瑞娟就自称患有抑郁症,2017年10月,他听说小南马村有看“外灾”的,11月18日,他带着妻子和两个孩子到赵清江家。“赵清江说我媳妇是‘外灾’,这人老厉害了,到他那儿就对了。”赵清江先给胡瑞娟捏脖子,胡瑞娟觉得轻松了些。但到26日凌晨3点,胡瑞娟“病情加重”,一夜未睡。当天上午,他们又去赵清江家看了一个小时左右,看完后,胡瑞娟开始神志不清。
沧州盐山县小南马村“赵半仙”赵清江的庙宇,庙前是两片房屋和一片水塘。图片 陈龙
26日上午,陈春龙带着家人和弟弟住进盐山县一家宾馆,并把父亲陈宝山叫来帮忙看孩子,开了两个房间。陈金来说,嫂子“乱折腾,到处乱撞,嘴里还说些胡话。琳琳闹肚子疼,还哭。”
27日凌晨一点多,兄弟二人带着胡瑞娟、父亲和两个孩子一起去了赵清江家。“赵清江用手掐我媳妇的脖子,我媳妇就说,‘佛爷,我走’,然后腿就晃荡。赵清江还用一把斧子拍我媳妇的腿和后背,还让我做个皮鞭子打我媳妇,说我媳妇是五百年的道行。一直到凌晨四点半左右,我们都睡觉了。”
天亮后,赵清江把目标转向孩子,“说孩子也比较严重。”陈春龙开车把父亲送回宾馆,随后回到赵清江家,又用三角带鞭子,抽打胡瑞娟的腿和后背。“打她一会儿再歇会儿,这样断断续续一直到中午十一点多,”期间,胡瑞娟“还是闹,但她说她服了,她走。”吃完午饭回来,赵清江说,胡瑞娟还是要带孩子走。下午,陈春龙又拿三角带鞭子抽打了妻子几下,被赵清江制止,“说在媳妇身上的东西下午就走了。”下午4点半,陈春龙听见妻子在西数第三个屋子“说着两个孩子”。他过去时,看见妻子没了动静,双手冰凉。他喊来赵清江,几个人忙慌着一阵抢救,掐人中、脖子,按肚子,翻过身来做人工呼吸……胡瑞娟口吐白沫,还是死了。陈春龙说,他打电话通知家人后,又报了警。
在开示的证据中,陈春龙提到,赵清江“说我媳妇身上有外灾,身上有蛇”,他依照指示,用三角带抽打妻子后背和腿,弟弟陈金来帮忙摁着嫂子。“赵清江说打的不是我媳妇,打的是我媳妇身上的东西,在她身上的东西走了,我媳妇就好了。”
陈春龙说,那根长约四十公分的黑色三角带是他从小南马村一个农机维修店要来,在赵清江家里制作的。“赵清江跟我们说让我们下定决心,为了孩子,然后我们才按他说的做的。我媳妇也同意。”
但此后,陈春龙又改口说“胡瑞娟被我用三角带打死的”。他听信赵清江所说的妻子“身上有长虫,导致她神志不清,说话也不是她自己平时的声音”,而抽打妻子“可以把长虫赶走”,才无所顾忌地下手。
27日早上回到赵家,已是9点,胡瑞娟醒来,赵清江说,“你得狠下心来拿鞭子抽她。”上午八点半到12点之间,在赵家的西数第三间屋子,陈春龙自称用一根连接着木棍手柄的三角带,陆续殴打了妻子七八次,“每次使劲抽打后背和腿20多下。一开始胡瑞娟能忍住,后来打的时候胡瑞娟用手挡,并且躲避,还说疼。后来还说‘别打了,我走’。”胡瑞娟反抗厉害时,陈金来就用手按住胡瑞娟的腿,防止她挣扎。殴打持续到中午12点。抽搐、挣扎过程中,胡瑞娟的脸部也撞伤了。
沧州盐山县小南马村“赵半仙”赵清江的庙,三进院子里共有七八个佛堂。图片 陈龙
赵清江成了胡瑞娟命里的“阎罗王”。“我每天去的时候赵清江都说让我下狠心,使劲抽打胡瑞娟,往死里打。这样才能治病。”赵清江还保证,等把胡瑞娟身上的“长虫”打跑了,不会留下任何伤疤,不用化妆品皮肤也会好起来。
27日上午,陈春龙、陈金来兄弟合作殴打胡瑞娟期间,“半仙”赵清江在隔壁给人看病。当陈春龙停顿无声时,赵清江就走过来问胡瑞娟“走不走”,并对陈春龙说,“你看还是不服啊,你还得下狠心啊,往死里抽她,她现在是口服心不服。”
三名旁证提到,当天他们在赵清江家看病,他们都听到隔壁抽打、号叫的声音,叫声太大是,赵清江会喊,“别打了。”但根据其中一名下午2点后才去看病的村民的说法,胡瑞娟被打似乎并不只是在上午,而是持续到了下午。
2018年1月15日,盐山县警方出具尸检鉴定书,确定胡瑞娟“系钝性外力多次打击致创伤性休克死亡”。1月24日,在警方的催促下,家人将胡瑞娟下葬。
诡异的“外灾”治疗好好的生活,怎么会与“半仙”产生关联呢?
按照赵清江的供述,出事前七八天,陈春龙夫妇第一次上门求医,说胡瑞娟“没精神、睡不着觉”。赵清江诊断他们一家四口和丈夫的弟弟陈金来都得了“虚病”。“她身上跟着一条被弄死的长虫,想折磨死她,还遗传、折磨她女儿和儿子。琳琳、硕硕也有蛇仙气。要把蛇仙送走。”
前面七八天的治疗中,胡瑞娟大体正常,到27日凌晨胡瑞娟被两兄弟架去时,对他说,“坏了伯伯,疯了”。赵清江看到胡瑞娟眼神不对,一直说着“我走啊,我上泰山修行”,便使用看“阴阳病”的方法——语言吓唬、捏右脖子大筋、眼瞪等,为她治疗。胡连军说,赵清江首先将外甥女琳琳的腹痛,归咎于胡瑞娟身上的“外灾”,并称会给陈家、陈金来带来“大灾”。陈金来听说后,立刻从北京赶回盐山,辅助哥哥给嫂子治“外灾”。
陈金来供述,“赵清江说嫂子胡瑞娟身上跟着刺猬,说话也不是她自己平时的声音,老是说要带着两个孩子走。”当陈金来怀着恐惧心理到赵清江那里问诊时,赵清江说他“11月有难,必死”,把他吓了一大跳。治疗期间,赵清江还说“陈春龙、胡瑞娟、两个孩子都有外灾,需要治。胡瑞娟和侄女琳琳最厉害,有刺猬折磨他们。”
也是在2018年1月14日第三次的审讯中,陈春龙交代了赵清江对胡瑞娟施害的具体情况。27日凌晨零点左右,“因为胡瑞娟病情严重,发出的声音不是她平时的声音,特别凶”,陈春龙先开车去了一趟赵清江家,随后返回宾馆。凌晨一点左右,他用腰带捆着妻子的上半身,拽着她的头发,开着自己的京牌SUV,把一家人带到小南马村。
他把胡瑞娟拽到赵清江家的屋子里,把她放在最西边的椅子上。根据供述,”赵清江拿斧子拍打胡瑞娟的后背和腿,边打边问‘你走不走’,胡瑞娟嘴里说‘走’。这时胡瑞娟的神志是不清醒的。从凌晨一点到四点半,赵清江持续地用斧子拍打胡瑞娟的后背和腿,每次拍打七八下,间隔四五分钟就拍打一次。每次赵清江都很用力,能听到哐哐的声音。陈宝山(父)、陈金来(弟)、两个孩子都在场,看到赵清江用斧子拍打胡瑞娟“。陈家父子没有任何阻拦。
相比起陈家兄弟互相印证的说法,赵清江面对警方时将自己的行为大加弱化。他把自己“医治”胡瑞娟的方法称为看“阴阳病”正常的“瞅瞅摸摸”,平时看病主要是摸脖子,“在耳朵下面有疙瘩,有虚病的有,没有虚病的没有。”他治疗的依据是,胡瑞娟耳朵下有疙瘩。
由于事发两天后,赵清江“病情危重不适宜羁押”,盐山警方对他执行监视居住,随后赵清江到风湿免疫科住院。两次审讯中他的回答均极为简短。
如果说胡瑞娟的死,对于赵清江只是一次“偶然事故”,那么他的暴力治疗则是多年的常态。据几位近三四年接受过他治疗的村民讲述,赵清江看“虚病”时,除了掐脖子、用手拍头、用斧子恐吓意外,还经常“用斧子拍打后背”。2016年苏长青给妻子看外灾,赵清江用斧头使劲拍打妻子后背和屁股,“还用桃木棍、盐粒、朱砂等熬水洗脑袋,还让我烧烧纸送那两个仙”,他让苏长青回家后自己去打,“使劲打,就能打好了。”妻子后背、腿上都打出了淤青。
沧州市盐山县小南马村隔壁的星马村,算命仙姑赵岚家堂屋,桌上摆满各路神仙塑像。图片 陈龙
赵清江把胡瑞娟之死的责任全推给陈家兄弟,“听她公公说,这名女子因为和她兄弟媳妇生气,气疯了。她丈夫收拾不了她,所以打她的。”并且否认,“我没有参与打,也没让他们打。”
赵清江自称他治病收费是每天100到200元不等,前后共收了陈家2000多元。但陈春龙说,在赵清江那里医治的第一天,他们缴费800,剩下几天每次600,最后出事那天早上交了5000,一共花费1万多。
陈春龙和陈金来都记得,赵清江吓唬、拍打胡瑞娟的那把斧子,是一块“发亮的”黑铁斧头,木柄上还缠着胶皮套。事后,这把斧头不知去向。那天下午胡瑞娟死后,赵清江不仅不让报警,还让陈金来把鞭子扔到了房前的水塘里。
无知的孩子中国民间广泛存在着给小孩“收魂”的习俗,在河北农村,“收魂”更是普遍。“孩子肚子疼、头疼、哭闹了,给‘神仙’打个电话,完了家里人倒上一碗水,放在窗边,给孩子喝了,就好了。”小南马村也不例外,一位男子说,“碗里装上小米,在孩子头上晃一晃,别说还真管用,孩子就不闹了。”
20公里外的陈家兄弟老家,海兴县洼冯村,“收魂”不必说,很多人还信“大仙”。40岁的吴珍珍提到她的一次奇遇。两年前父亲去世,去年有一天她正在和人打麻将,突然浑身瘫软,腿脚无力,几乎“半身不遂”。去村里卫生所,医生说这是“脾不好,气血不足”引起,她没有去输液,一个月后,给七八里外一位从未见过的“大仙”打了个电话,“大仙”没有做任何诊断,只说了句“你好好养着吧”,她的病就好了。另一名男子甚至说,有的人精神不好去医院,医生还会推荐去找看外灾的。
尽管如此,村民们也不理解为什么陈春龙会真的动手把妻子打死,“坏就坏在这个大仙。”在洼冯村邻居的印象中,陈春龙、陈金来兄弟俩人不错。他们记得,陈金来结婚后,一家人就在北京跑业务,胡瑞娟经常回来看望公婆。
胡瑞娟、陈春龙一家四口,本是美满家庭。受访者供图
胡瑞娟死后,女儿琳琳、儿子硕硕就被爷爷奶奶留在海兴县洼冯村。得知记者来意,陈宝山夫妇始终高度戒备,对于当时儿子如何信了赵清江、宾馆里发生了什么、儿子如何殴打妻子、如何与他商量等,陈宝山一律回答“不知道”。
对于陈春龙、胡瑞娟夫妇,两家家属的评价几乎一致。他们感情好,在北京工作不错,在廊坊、黄骅都买了房,陈家还买了一大块地皮,而胡瑞娟的大方、懂事、敞亮、孝顺也是公认。陈金来曾告诉警方,胡瑞娟很孝顺,婚后父母的衣服都是她买的。
只是在想到如今“家破人亡”的凄惨时,陈宝山双眼有些发红,神色凄然,反复念叨,“一个人没了,一个孩子还在公安局。我多好个家庭,都让这个大仙毁了。”如今,包括陈金来儿子在内的三个孙辈都由他们照顾,叽叽喳喳奔跑时,陈母忙着赶着孩子进屋,似乎生怕孩子被抢走。平时,他们还要接送孩子上学。陈宝山发愁道,“我这两个孩子(将来)怎么办?”
然而一切都无法复原了。胡连军说,姐姐死后两天,陈家曾带着孩子去胡家道歉,请求原谅。后来,陈家又通过律师请求和解,“拿孩子做筹码,跟我做交易。意思是,只要原谅他家,怎么着都行,要钱给钱,要孩子给孩子。”律师甚至说,“如果你们心疼孩子,就直接谅解好了。”胡连军不答应,他一定要为姐姐的死讨个公道,让法律给予陈春龙、陈金来、赵清江应得的惩罚。为此,一年多以来,他们没有去要孩子,“等判刑完了,再说孩子的事儿。”
然而令他们略感寒心的是,不知为什么,从胡瑞娟受折磨致死到下葬,再到后来的交流,琳琳和硕硕都对母亲的遭遇表现出匪夷所思的冷漠。胡连军觉得孩子不知怎么被那边给控制了,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也许孩子还是太小了。”
胡瑞娟死后两天,2017年11月29日,琳琳和硕硕曾回到外婆家,两三个女性亲人用温和的语气,扮演起侦探的角色,密不透风地询问孩子,渴望从中摸清胡瑞娟被害的过程。二姐在旁边用手机录下了这段对话视频。整整45分钟时间里,除了硕硕大声说了一句“那时候妈妈还没死呢”,几乎全是8岁的琳琳在回答。她回答最多的,就是“不知道”和“不记得了”。
尽管如此,琳琳还是透露了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11月26日白天,妈妈还曾带着姐弟俩下楼买好吃的。当天,琳琳已经看到爸爸用三角带打妈妈。晚上,姐弟俩由爷爷照看,爸爸和叔叔则在隔壁房间里给妈妈治病。期间,爷爷去隔壁拿电脑,琳琳想去隔壁看看,但爷爷很快回来,他们什么也没看到,“光听见妈妈嗷嗷叫。”
琳琳记得,27日凌晨从宾馆开车出发时,妈妈光着脚被带下楼,她缩着肩膀,浑身发抖,声音已经不正常,“是那种特别使劲喊的声音,然后小声说话。她说,‘不是我,不是我祸害的’。”这时,车门怎么也关不上,“他们都说是妈妈搞的鬼。”爷爷下车关了几次,最后终于关上。
到赵清江家后,“只要我说我肚子有点疼,爸爸就抽妈妈。”而赵清江说,“不用怕她,就打。”琳琳说,挨打时,“妈妈就在那儿说:不是我,不是我!过会儿我的肚子就好点了。”但她又说,“但是那一点伤都没有。”姐弟俩在一张床上睡觉时,妈妈被放在一张椅子上。第二天,姐弟俩记得吃了饺子,却不知道爸爸对妈妈做了什么,也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死去。
下午警察赶到,他们依然没看见妈妈。“光听见他们在哭。我怕他们哭,就站到治病的爷爷后面。爸爸也哭了,爷爷也哭了。”
在这段视频中,琳琳和硕硕对妈妈的死,似乎没有任何感觉和悲伤。琳琳回忆和回答时,习惯性频繁用舌头顶嘴角。胡连军说,姐姐下葬那天,陈家人神情冷漠,孩子没哭,也不看妈妈。他无法理解。
直到今天,胡瑞娟的弟弟和母亲都没见过赵清江。传说赵清江住院时,他们曾去寻找,未果。整个2018年,胡连军在北京的生意几乎荒废,胡瑞娟的母亲常常偷偷抹泪,父亲在老家一个人喝酒解闷。
只要一想起女儿遭受的痛苦,何玉玲就哭着悔恨自责,“这个事都是怨我了,我每天都说,我没有保护好孩子……就是怨我,太大意了,太相信他家了!”时至今日,何玉玲还频频听到女儿隔着5层楼,对她喊出的那句话。“妈,你快点把孩子给送下来,我们回老家。”
*除胡瑞娟、胡连军、赵清江、陈春龙、陈金来、陈宝山外,文中其他人物均为化名。实习生宋子琪对本文亦有贡献。
*本文由树木计划作者【凤凰周刊】创作,独家发布在今日头条,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李克难简介
记者|郭天力 编辑|李克难
“其实我从来没说过管兆津睡的都是女代购,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传成了这样。”
1月8日,“大连海关关员睡14名女代购”事件的举报者庄小霞(化名)从沈阳匆匆赶往大连。被举报的海关关员管兆津是她老公,而她本人,也是体制内的警察。男方一众出轨对象的清晰大头照、一项一项涉嫌虚报价格贪污公款的表格,加之举报者和被举报者的特殊身份,让这起婚变热浪,一度盖过同时发酵的张雨绮事件,成为互联网上开年大瓜。
庄小霞在微博上的发帖内容
与《凤凰周刊》记者见面,庄小霞澄清,据她掌握,与管兆津有染的女性中,只有一位是代购。而她根据管的微信记录推测认为,管曾与20来个女性有婚外关系。不过,管兆津此前接受采访时,否认了诸多指控,称是恶意中伤。
1月8日,本刊记者拨打管兆津长期使用的一个电话号码后发现,该号已处于停机状态。庄小霞称她也无法联系到他,他也没有主动联系庄小霞。此前一天,他对庄小霞指控予的坚决反驳,并没能够扭转舆论。
大连海关有关人士向本刊记者表示,他们已经成立了三个调查组,正在对庄小霞反映的问题进行细致调查。“不管涉及到谁,不管涉及什么问题,都绝不姑息迁就。”这位官方人士说,这些天,他们马不停蹄地忙碌着,“我也跟着忙,嘴上都出了这么大个泡!”
11日,大连海关官方微博发布通报称,大连海关高度重视网上反映海关关员管兆津涉嫌违纪违法问题。经专案组审查,管兆津有关行为已严重违反党的纪律。依据《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相关规定,大连海关党组研究决定给予管兆津开除党籍处分。
由于无法与管兆津取得联系,对管兆津夫妇的情况,本文只来自庄小霞一方的陈述。
管兆津与妻子的婚变将他所在的单位、大连海关拖进了舆论漩涡。图为大连海关办公楼。
被“捉奸”后又分居两地在距离漩涡中心----大连海关不远的一个咖啡馆里,庄小霞与《凤凰周刊》记者见了面。一见到《凤凰周刊》记者,她首先澄清代购的话题。她感觉离奇的是,她在网上持续举报此事几个月没人理,微博大V起个“海关关员睡14个女代购”的标题,居然起到了神奇的效果,此事瞬间就火了。
庄小霞属于典型的东北女人,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穿着一袭黑大衣的她面容姣好,化妆精致,整个人看上去洒脱利落,而言谈也十分豪爽——只是,与丈夫管兆津走过的十年婚姻,却是如此的拖泥带水。曾经闹过多次离婚,但是每次都心下一软与丈夫重归就好,至今让她思来懊悔不迭。
“我当年还是挺喜欢他,所以一次次原谅他。他犯的那些错,虽然是很多男人都爱犯的错,但对大多数女人来说都是无法容忍的,我都忍了。我的底线也一再被他拉低,但是,在一点点分析出他有那么多的女人,而且他还成天想着贪污单位钱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庄小霞很健谈,谈话也很有条理。一切从她与管兆津的相识相恋谈起。
2008年,庄小霞和管兆津都是武警部队的现役军人,经人介绍两人相识,次年领了结婚证,2010年办理了婚礼。庄小霞说,这期间管兆津曾经犯过大错误,虽然好歹摆平,但是工作上大受影响,“原来负责领导的保卫工作,出这么一档子事,哪个领导也不放心,他就被调到边缘部门。”
庄小霞说,按说,栽这么大一个跟头,以后的工作和生活应该小心,“但他仍不消停。”2014年,他与一个有夫之妇出轨被庄小霞发现。
“当时管兆津磕头下跪,一再保证再也不犯。那是我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最后思量再三,原谅了他。不仅原谅了他,后来那女的继续纠缠,我还帮着把后遗症摆平。现在想想,他当时吓得磕头如捣蒜,可能只不过畏惧我当时也是现役军人,破坏军婚是要判刑的。他的痛哭流涕,只不过是为了让我不起诉他外遇对象。”
到了2016年年初,管兆津以要回大连庄河老家照顾患病父亲为由,离开沈阳到了大连,单位也允许了。“他父亲是副师级,因为脑出血留下后遗症,但是生活基本可以自理,不太需要他妈之外的人日夜照料。但他要回家尽孝,我作为妻子自然不能多说什么。可是呢,我每次打电话,要么不接,接起来的时候,十有八九都是在外边吃饭喝酒。我一次次质问他,到底是不是在照顾父亲,还是在外边结交狐朋狗友?”
庄小霞说,实际上,从那时起,他的心已经离开沈阳,离开了她。但她还痴痴地等着与管兆津在大连安家。
一部手机揭开一个黑暗世界庄小霞手中拿着的一部三星手机,至今还完整地保留着管兆津与众多人士聊天的语音、图片等各类信息。必要的时候,庄小霞会拿出手机,打开管兆津曾经用过、而今已不再使用的微信,放出当年他与朋友放荡不羁的聊天记录以供佐证。这部手机中的内容,正是庄小霞对待管兆津的转折点。
管兆津手机上的聊天记录
2016年12月,副连级干部35岁的管兆津正式转业到大连海关。“此后,我逐渐发现他又有出轨迹象,但我几次质问他他都否认,无奈之下,我只有自己寻找证据。”从此,庄小霞一有时间就潜入大连跟踪丈夫。
经过长期暗中观察,庄小霞终于摸清了管兆津的出行规律。她发现管兆津频繁接触一位大龄妇女张某。经过跟踪,庄小霞发现了张某住处。
“有一次,我都跟到了楼道里,差点被管兆津发现,那一刻真是心提到了嗓子眼。”为了坐实他与张某同住的证据,她买了监控设备安装在张某家门口,没想到很快就多次拍摄到管兆津与张某共同进入房间的证据。
此外,庄小霞说,她还掌握了管兆津同时与另外两个女人有染的证据,甚至其中一位还曾意外怀孕。
“2018年5月5日凌晨两点,我和两个闺蜜再次跟踪到管兆津入住张某家中。于是我们直接拨打了报警电话,让警方过来见证。在两位出警民警的见证后,我们把管兆津堵在了张某家。当时张某和管兆津住那套房子的二楼,张某还有个20岁上下的儿子住一楼。被我们抓住后,管兆津磕头如捣蒜,场面一度十分混乱。这些我们都现场录了像。”庄小霞说,部分截图已经对外公布。
庄小霞当时只知道管兆津出轨三位女性。“一般的妻子肯定已经受不了了,可他信誓旦旦的道歉,再次让我心软。经历了巨大的心里挣扎后,我选择了再给他一次机会。”庄小霞说,管兆津这个人嘴甜,特能哄人。“管兆津用两部手机,两个微信。为了表达他从此洁身自好的决心,他主动将自己经常使用的一部手机交给我,说,从此再也不和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联系了。”
拿着这部手机时,手机上的微信和QQ应用已经被删除。但是,庄小霞知道,只要有密码登录,哪怕应用被删除,聊天记录仍有望在这部手机上还原下来。但是,是不是要恢复聊天记录,她的心里十分矛盾。“我既想看看里边究竟有什么秘密,又怕被我翻出他的秘密后,再次打击我,因为,我对管兆津真的是没有什么信心。所以,十来天的时间里,我都没有深入研究这部手机。”庄小霞说,她怕真的发现什么新的蛛丝马迹,为生活徒增烦恼。
当时,武警部队面临改制,她的工作也面临新考验。庄小霞打算将工作落到大连,与管兆津结束两地分居的生活。但是,在她的档案转入大连军转办后,情况再次生变。
“我最终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对管兆津的手机进行了深入研究。恢复了他的微信后,发现打开了一个完全颠覆自己承受能力的暗黑世界。”庄小霞说,她细细分析了管兆津长达两年的微信和QQ聊天记录,从中梳理出他们两地分居时间管兆津的社交和工作。
手机聊天记录显示,管的上司在明知其结婚的情况下,还为其介绍对象。
“太乱了,原来,与他有染的女人何止有3个,我经过梳理,发现数量在20个左右!”庄小霞说,通过分析管兆津的微信聊天记录,“发现他撒谎成性。比如,为了甩开一个女的,就对这女的说,清明节要回老家上坟,不能在一起了。然后马上就给另外的女人发微信说自己清明节没事干,约这个女的泡温泉度假。”
庄小霞整理的管兆津不正当性关系对象信息
这不只是一部手机,这已经是一个潘多拉魔盒。庄小霞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管兆津和他身边一帮朋友从这个魔盒里走出来。他们曾经在她的面前说话矜持,但看到他们大尺度的聊天内容后她发现他们却是如此的蝇营狗苟。想到这些,她一阵阵作呕。
“怎么可以人渣到这个地步?”庄小霞说,她平时就看不惯管兆津说话不着四六的风格,没想到微信里的他,撒谎已成了他搞女人的必备技能。
得出这个结论的那一刻,庄小霞说,自己感觉辛苦十年维系的婚姻大厦,瞬间坍塌了。“一个两个三个,我都忍了,可他在20来个女人身边周旋,我哪里还有一点点的位置?”
“我不可能再傻下去了。”庄小霞和管兆津开始打起了离婚官司。
不仅如此,这部手机是让另一些人提心吊胆的定时炸弹。“我在沈阳期间,曾经有一个警察在国庆期间敲门,说我用手机发送不良信息,要让我交出手机。”庄小霞说,她一听对方用意明显,就是想拿走手机,拿走这部装着他们无尽秘密的手机,“我怎么可能就范?我本身也是警察好不好!这明显是有人在背后使诈。”
“他有时候也比较单纯,甚至有点傻,否则,他怎么会把装着这么多秘密的手机这么轻易地就给了我?”庄小霞说,她不知道冯小刚的《手机2》是不是还能上映,但是她觉得,电影铁定不如她家真实版的《手机》精彩。
写举报材料,拿出了写博士论文的劲头长达两年的聊天记录,成为一部内涵丰富的研究素材。这里不仅有管兆津个人的信息,甚至还包括海关系统乃至其他敏感系统的聊天内容。“我没事就研究这些东西,每次都有新发现……”
她从错综复杂的聊天记录里发现管兆津虚报价格、涉嫌贪污公款。“比如,海关采购40部防爆执法记录仪,对方报的底价是950元,但是他们上报的价格是1980元,管兆津就这一笔就非法获利1.9万元。”庄小霞说,此外,在腰带、安全帽等各种物资的采购上,都存在虚标价格的问题。“他进去工作半年后就这么搞了,而且,他这么搞,肯定需要内部的配合,否则很容易就会露出猫马脚。”庄小霞告诉《凤凰周刊》。
庄小霞通过分析聊天记录还发现,管兆津曾多次帮助职业代购员通关,然后接受职业代购赠予的各种高档礼品。“仅仅是我统计过的涉案项目相加,贪污、受贿的总金额就近百万。”庄小霞表示。
为了让举报材料更加清晰,她还自己制作Excel表格,将她认为涉及的经济问题分成三大类:虚增报价、受贿和协助走私。“我在网上看了一些别人的举报材料,格式之严谨、材料之丰富,堪称博士论文级别的。我的举报材料就是向那个方向努力的!可以说,这些举报材料,都是的科研成果。”
庄小霞说,早在2018年7月,她就通过内部渠道举报了管兆津,但是回应并不多。她又继续举报到更高一级,同样没有得到多少回应。
庄小霞给大连海关主要领导发送的部分举报短信
“我就将材料发到微博上,结果没想到举报的帖子居然被删了!”庄小霞说,无奈之下,她将管兆津的问题举报到海关总署,起初,也没有得到积极回应,她发给海关总署的邮件甚至显示无法送达。“我一口气办了10张手机卡,每个手机卡注册一个邮箱,举报材料每天发一次,然后每天拨打举报电话。邮件发送了7遍、电话打了7通之后,她终于接到了大连海关的反馈电话。
“我给海关总署的举报材料,和给大连海关的材料,在经济问题的线索上不一样。后来大连海关问我的一些问题时,我才知道原来给海关总署的举报终于发挥作用,总署把部分材料转给了大连海关。”庄小霞表示。
庄小霞也一直给大连海关的主要领导发送举报短信,终于在9月11日接到了这位领导的回复短信:“大连海关高度重视此次事件,已对当事人停止工作,并在地方纪委的指导下展开案件的调查工作。对涉嫌败坏社会公德,严重损害海关形象的事件,会从严查处。”
海关领导的回复
但让庄小霞不满的是,“海关监察部门曾在11月初曾说一周之内给答复,但是过了两周都没有答复。不仅如此,就在海关表态严查期间,管兆津还到大连高档酒楼消费950元——他忘了他的一张银行卡绑定的手机号是我的。”
管被调查期间,他的银行卡有一笔在高档酒楼的消费记录发送到了庄小霞手机上。
庄小霞表示,她举报的问题,不只是管兆津的作风问题,还有他一系列的经济问题,“对一个单位来说,经济问题更为严重。”
“我当年爱他有多深,现在就想看他摔得有多惨”庄小霞向外界发出的视频、聊天记录截图等证据内容劲爆。这起婚变纠纷也折射出大连海关内部部分工作人员真实的精神世界。
庄小霞向本刊记者展示了管兆津和一位友人的聊天记录,“2016年,他通过这人父亲打通了关系,得以进入大连海关工作。”她认为,副连级干部的管兆津,能在转业时连升三级,直接成为主任科员,行政级别正科级,可能存在问题。
庄小霞说,管兆津油嘴滑舌,做事缺乏原则,很容易被周边的人蛊惑。“他周边的朋友没几个正经的,都是鼓动他干各种坏事。”庄小霞说,管兆津曾与辽宁省监狱系统一位警务人员同居,还称这位女警是其妻子,但他身边的朋友都只是起哄,没有一个提醒他的。“一定程度上说,这帮损友对他的成长起了负面作用。”
管兆津事件爆火之后,有人看到管兆津的照片和视频后,认出他曾经在2017年报名参加一个单身交友滑冰活动,“没想到他当时结着婚还琢磨新对象。”
“他一次次出轨,四处猎艳,已经产生了严重的惯性和心理依赖,我觉得他不会回心转意了,他还会向放纵的深渊滑去。”庄小霞一度怀疑,管兆津是不是传说中的性瘾者,只有在不断的猎艳中才能获得心理的满足。
夜深了,庄小霞还在研究那部手机里的人情百态。
对妻子庄小霞一系列严厉指控,本刊记者曾尝试拨打管兆津一个常年使用的手机号,但该号码显示已停机。大连海关没有向本刊记者提供管兆津其他联系方式。
不过,1月7日,正被严肃调查阶段的管兆津对外界有一个强势回应。回应中,他不仅否认自己出轨,反而辩称对方举报是捏造事实,恶意中伤,对方出轨在先,还称“我跟她出轨的人曾经面对面地对质过,我有录音,会交给律师。”
看了这个报道后,庄小霞报以一笑。“这肯定是别人教给他这么说的。我对他太了解了,他自己说不出这种话,他身边又有一帮人给他乱出主意了。他没有原则没有主见,别人怎么教他他就怎么说。”庄小霞认为,“我身正不怕影子斜。管兆津的辩驳苍白无力,不会扭转局面。”
警员妻子与海关关员丈夫之间的婚变,因为掺杂着出轨、代购和贪污等一系列要素,在岁末年初的舆论场上掀起了重重热浪。
庄小霞转头看了看窗外的万家灯火,眼神迷离地说:“我当年爱他有多深,现在就想看他摔得有多惨。我通过单位和网络不停举报他,可以说是报私仇,但也绝对是除公害,但我真的不图什么。如果一定要我说图什么的话,那就是公义——他造的孽,他必须还。”
1月8日上午,本刊记者来到大连海关采访。一位接待记者的工作人员说:“我知道你来为了什么。请相信,我们组织了三个工作组,对举报的问题正在全力调查,近期会有结果,一定会给外界一个满意答复。”
在1月6日被停职后,1月11日,大连海关通过微博又对外公布了对管兆津的开除党籍的处分,相关的调查将进一步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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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克难记者
记者|陈龙 编辑|李克难
直到站在审判席上,张天仍然说自己当时是想去救薛元波,因为挪动铲车时操作失误,不小心把沙子填入坑中。第一次庭审时,他的朋友崔国凯出庭了,张天为自己犯下的事感到懊悔,但脸色还比较冷静。崔国凯说,“他那时候不慌张了,毕竟已经适应监狱那个环境了。”
2018年5月31日早晨,沈阳市辽中县废品收购站老板张天带领三名雇工,到县城东边的一处废旧厂房切割钢管时,工人薛元波不慎掉入深坑,在并未确定薛元波死亡的情况下,张天操作铲车将两斗砂石和少量铁块填埋入坑。
事发后,张天实施了一系列行为企图掩盖罪行。但在家人的鼓励下,他前后两次报警,并在警方的要求下,于第二天挖出薛元波。薛元波已经死亡。诉讼程序中,张天的代理律师提出,张天的行为是信息误判的后果,不构成故意杀人,且不能判断死者的死亡与张天行为之间有多大因果关系。但以上理由均被法院驳回。最终,考虑到死者薛元波事前大量饮酒,是自己掉落坑内,且张天有一定的认罪情节,法院判处张天十五年徒刑。
一念之差,张天不仅葬送了一个人的生命,也给自己的家庭带来了重创。他的父亲、工人因事后参与了对公安机关的撒谎,构成包庇罪,被处以短期徒刑。张家也拿出了数十万存款,赔偿死者家属。而张天原本殷实的家庭从此衰落,留下彷徨无措、忿忿不平的妻子和母亲。
事发前张天夫妻在辽中县城租下的废品收购站院子,现已空置。墙边还残留着“旧物回收”招牌。图:陈龙
“活埋”工人夏天太阳升得早,大家也起得早。2018年5月31日早晨5点50分,50岁的薛元波跟父亲说去给张天干活,随后骑电动三轮车离开家。
两年前,张天在辽中县城北环路租下一个院子,夫妻俩开始干废品收购生意。当时张天只有34岁,正是有干劲的年纪。院子里常常堆满了回收的废品,其中不少是废旧钢铁。崔国凯从业已有十几年,他的钢材销售站离张天的收购站只有几百米。因为有点亲戚关系,两人经常互相来往。崔国凯说,初中毕业的张天对父母和奶奶孝顺,对朋友仗义,平时经常帮人干活,铲车才买不久,那天的意外出乎所有人意料。“他后来自己都说不清为啥那样做了。”
平时需要人手帮忙时,张天经常找50岁的薛元波。崔国凯说,薛元波早年曾在北京、沈阳等地打过工,有气焊技术。5月30日那天,张天打电话跟薛元波讲好,第二天过来帮忙切割铁管。31日一大早,他又打电话给薛元波,催他过来。那天早上,来的工人还有张天的二舅张国庆、临时工赵立强。人到齐后,张天妻子张莉莉开着小轿车,把三个工人送到蒲河东边蒲东开发区的辽东铸造厂第一生产车间,张天开着自己的临工936型号铲车随后赶到。张莉莉开车回去。7点多,四人开始干活。
这是一处高大空旷的厂房。创立于1989年的辽东铸造厂工人在这里铸造铁器。从墙上贴着的《浇铸工安全技术操作规范》中可以依稀想象,厂房里原来包含锅炉加热、熔化铁水、浇铸、冷却、起重运输等工序,曾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但如今它已废弃一年多,只剩下四处依附在墙壁和柱子上的铁架结构,以及满地的黑砂、煤灰。早上,阳光透过破损的高窗,射进一片光柱。
位于辽中县蒲河以东蒲东开发区的辽东铸造厂。图:陈龙
张天希望从这废弃的巨大钢铁网中,抠下来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张天和薛元波是割工,分别用气焊切割铁管;张国庆、赵立强是力工,给他们打下手,收集铁件。只有张国庆目击了薛元波发生不测的过程。
“我看到薛元波在切割一人多高的铁管子,因为管子切断后没掉下来,他就用木头撬,管子被撬下来后,他因用力过猛也被撩到了坑里,是仰面下去的。”张国庆喊道,“掉里了,掉里了。”张天和赵立强也急忙跑过来。张天冲张国庆喊,“二舅,快下,快下。”张国庆就顺着坑边的一根管子下到坑底。
这个位于电炉房东侧、用来安装循环泵的排水坑,事后经警方勘察,长1.85米,宽1.5米,深2.8米。但在当时的张国庆眼里,坑有4米之深。
在坑底,张国庆看到,薛元波稍微侧躺,头东脚西,左胳膊别在铁管空当里,右胳膊弯曲着。他用左手抱了一下薛的头,薛没有动静。张国庆显然没有丝毫救伤的经验。他看不出薛元波身上是否有伤,但也没有试图喊醒薛元波,也没有检查他的呼吸、脉搏情况,他只听到薛“发出来一声很小的声音,哼了一声”,就不动了。这意味着薛元波很可能还活着。
张天在坑上面问,“咋样?”张国庆回答,“没动静了”。张天让他快上来。他顺着管子又爬上来,发现张天已不见了。他问赵立强张天干嘛去了,赵立强说,“推渣子,要填上。”短短的时间内,张天做出了匪夷所思的行为。他操作停在坑北边四五米外的铲车,铲了一堆黑色渣子。
见势不妙,赵立强对张国庆说,“张天要填土,我说他不听,你去劝劝他。”张国庆上去拽张天的车门,说,“小子,你要干啥啊!”张天不听劝阻,直接把渣子倒入坑里。接着他往后倒,把坑边的渣子第二次推入坑内,其中含有两个“铁块子”。
事故发生地,位于辽中县蒲河以东蒲东开发区的辽东铸造厂第一生产车间,保留着上世纪重工业的遗迹。图:陈龙
做完“埋人”行为,张天让张、赵两名工人立刻把工具装车,他开着铲车,让二人坐在铲斗里,回到了废品收购站。
掩盖真相从离开坑边的那一刻起,张天就在错误的道路上走得越来越远。直到家中老人干预。
张天的妻子张莉莉向警方坦白,上午8点左右,三人回到废品收购站后,张天用压块机把薛元波骑来的电动三轮车压成了两个铁块。张莉莉感到奇怪,问,“小元怎么了?”按照习惯,他们称年长的薛元波为“小元”。张天慌张地回答,干活的时候小元掉坑里了,还告诉她,“关门赶紧回家。”
随后,张天夫妇开车,把张国庆、赵立强两人送回家。路上,他告诉二人,“不要和别人说这件事。” 张莉莉不甘心,问丈夫,“打120没有?”张天说,“他下去了,人够呛。” 张莉莉再问,“那报案没有?”他答,“那报案都不赶趟(东北话,来不及)了。”
张天还没忘记薛元波的家里。他打薛元波电话,提示关机后,又到薛家,问薛元波的老父亲薛大军,“薛元波去哪儿了”,二儿媳李娟回答,“他去给张天干活去了。”张天说,“我就是张天。薛元波没去我那儿啊。他说他要出远门,得半个月才能回来。我寻思我这有半天活,让他帮我干完再走呢。”薛大军说,儿子没说过要出远门。张天故意索要薛元波的电话,薛大军没有,特地打电话问姑爷要了来给张天。张天走后,薛大军发现儿子的手机一直关机。
事后警方提取通话记录,发现31日上午,张天给薛元波手机拨打5次,其中后四次是在9点35分之后;6月1日7点,又拨打一次。
关上废品收购站的门,夫妻二人开车回到30公里外的老家,辽中县老大房乡某村。张家在村里的路边开着一个小商店。张天神魂不定,父亲张定蒲一问,张天哭着说“出事儿了”。“气焊工掉坑里面,那个坑有点深,人不行了。”张莉莉此时也有点埋怨丈夫,对公公说,“张天心眼小,没打120,害怕花钱。”张天解释说,薛元波掉坑里后,他觉得他不行了,所以才挖了两斗渣子推进坑里。
张天家在老大房乡某村路边开着小卖店。因为这次变故,家属的心情惨到极点,对外人很难友好。图:陈龙
张定蒲寻思片刻,说,“必须把人挖出来。”张天不同意,他说,“反正那个气焊工已经死了。”他又开车去岳父家,岳父也劝他自首。
当天下午3点,张天打电话,把张国庆、赵立强召集到老家。张定蒲让儿子去自首,说这事儿瞒不住,自首还能争取宽大。张天说,“先不自首。先去把人挖出来。”二人意见不一,张、赵二人就先回家了。
傍晚5点,张天又打电话让他们去某村的另一处住房,同在的还有张天的父母、岳父。父亲、岳父都主张,把人挖出来以后立刻报警。于是,张天开车载着张、赵、岳父三人去铸造厂。
晚上7点,四人来到事发点,准备挖人,但张天用铲斗放在最上面的“铁块”成了首先的障碍。铁块太重,没人搬得动。他们只能回去,决定第二天开铲车来作业。回到老家的商店里,张定蒲再次强调,第二天再去。张天心里发毛,告诉大家,要是有人问起,就说“看看有人在这里面没有”。
6月1日早上5点,张国庆和赵立强去张天的废品收购站时,张天的父亲和岳父也在。张定蒲一宿未眠,早上,他让儿子去投案。张天告诉张国庆、赵立强,到时候警察问起,就说什么也不知道。接着,二人先在收购站干了会儿活。张天则在朋友河东的陪同下到了镇东派出所报案,称“干活干了十多分钟,我雇的工人就不见了,也联系不上,厂房里有两个坑,平时这个人好喝酒,我怀疑是掉坑里了”,他还说,“坑深,怕有人掉进去,就往里填了点土。”警察让他回去找人挖,挖到人了再报案。
近9点,张天带着工人、岳父、舅舅、姐姐、朋友等七八个人去到事发的坑边。此时,张天依然试图“掩人耳目”,强调有人问起,就说“看看这里面没有人”。他先驾驶铲车,吊着钢绳,把两个铁块拖出来,然后用铁锹挖渣子。
辽东铸造厂的门卫邢高林注意到了他们的行动,询问情由,其中一人回答,“昨天来这干活少了一个人,我们来找人。”一个半小时后,渣子在坑外高高堆起,薛元波的尸体也逐渐浮现。邢高林问张天报警了没有,张天回答,“早就报了”。尸体完全裸露后,他们开始往薛元波尸体的四肢和腰部绑绳子。邢高林上前制止。
“我让他们不要动,等着警察来吧。”不一会儿,警察赶到,做了现场勘查,并把在场的人带走。
量刑过轻?尸检报告显示,薛元波头面部、胸部、背部及四肢多处挫伤,较大范围肋骨骨折,内脏多处挫伤和挫裂,胸腔、腹腔积血,符合钝性外力作用所致;同时,“面部弥漫青紫,口腔内、舌根、会厌周围及食道上段、喉室腔充满黑褐色泥沙,气管及支气管黏膜表面附有粘稠物,混有黑褐色泥沙颗粒,双肺弥漫膨隆、气肿状,呈呼吸道异物堵塞引起的机械性窒息的病理形态学所见。”后者意味着,薛元波的死亡中,含有窒息原因,显系掩埋造成。
此外,法医还在薛元波的心血、尿、胃内容物中检出酒精,“其中心血中酒精的含量已经超过其中毒血浓度(100mg/100ml),未达到致死血浓度(400~500mg/100ml)。”崔国凯也证实,薛元波离婚已久,靠打零工挣点钱,但“喝酒厉害”,“那是天天喝,早上起来也喝,一喝酒就迷迷糊糊。但是尤其那种高空作业的,喝酒肯定不行。”
警方初步的审讯中,张天、张国庆、赵立强三个当时在场者按照事先商定的意思,均称当天干活时,发现人不见了,就走了。张国庆后来坦白,“张天告诉我,要是那么说的话,他的罪能轻点,我和赵立强还不能有事。” 但警方很快攻破了谎言,张天妄图以此减轻罪责的计划失败了。
诉讼程序中,张天的代理律师提出了两点主要意见。律师认为,张天本身不存在杀害薛元波的动机,而且是在将张国庆口称的“人完了”理解为被害人已经死亡的基础上,惊慌失措,因而对薛元波已死的判断“过于自信”,最终做出了不当行为,因此张天的行为不构成故意杀人罪,应认定为“过失致人死亡罪”,
另外,司法鉴定薛元波是在酒精中毒的基础上,多种原因导致死亡,现有证据难以确定死亡时间,无法认定张天的行为是否是导致薛元波死亡的绝对原因力,因此可从轻处罚。此外,律师还提出,张天自动投案,如实供罪,且张家愿意积极赔偿被害人家属经济损失。
庭审中,张天辩称,自己认定薛元波已经死亡后,“为了方便救助被害人而需要挪动铲车,但因对铲车操作失误,而误将沙土推到坑内”,不是故意要杀人,不构成故意杀人罪。
对于张天的辩解,辽宁市中级人民法院认为,张天填土过程中不顾他人阻拦;与家人的交流中,他从未讲过“因开铲车操作失误而误将残土填入坑”,如果是失误,他也就不会在事后隐瞒事实真相;而且铲车位置在距坑四五米外,“挪动铲车方便救人”一说也难以成立。
案件发生的车间内,地面沙坑即“活埋”工人的坑,浇铸铁水的巨大铁桶比张建用来压土的略大。图:陈龙
薛元波掉落坑底后,发出两声后没动静。“作为成年人首先应当认识到被害人受伤导致昏迷的可能性更大,并不必然导致当场死亡,会进行及时抢救或者拨打120请求急救,这些是符合常人的认知水平和思维习惯”,但张天作为雇主,没有尽到救护责任,反而填土,并加上铁块,可见他知道其行为致人死亡的后果。而法医鉴定证明的多重死因中,又有窒息因素。因此,法院认定,现有证据足以认定张天对被害人的死亡持一种放任态度,存在间接故意杀人的意志因素,主观上并非过失,客观上实施掩埋行为,致被害人死亡,足以认定张天构成故意杀人罪。
另一方面,张天与工人串通,首次报警时谎报失踪,挖出尸体后再次报警称找到了失踪人,两次报警均为制造失踪假象,又在警方第一次问讯中掩盖犯罪事实,经警方侦查后才供认事实,因此,法院认为,张天的行为不构成自首或坦白情节。
但鉴于薛元波的死还有他饮酒、操作不当等自身原因,且双方家属达成了民事调解协议,张家取得了薛家的谅解,张天有一定悔罪表现,法院依据刑法,综合考量,一审判处张天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
该案被当地媒体报道后,网络舆论对“有期徒刑十五年”的判决产生了巨大的争议。绝大部分网友和不少法律界人士均认为量刑过轻,许多人发出了“才15年?”的质疑。
上海大邦律师事务所律师斯伟江认为,既然不构成自首,那么这个量刑的确太轻。“故意杀人罪是从死刑往下减的。下面是死缓、无期,然后才是15年。判决没有说‘减轻’,只有‘从轻’,那么一般可以考虑死缓,无期已经很轻了。法院可能是从死因上考虑的,但总体上还是太轻了,量刑可能有些问题。”
因为在事后的拖延中,张、赵两名工人参与了欺骗警方,张天的妻子、父亲涉嫌包庇,他们都被判处包庇罪。目前除张莉莉外,其余人均仍在狱中服刑。
崔国凯说,张家虽然在村里开了小卖店,但经济状况并不好,来到县城做废品收购生意后,也不赚钱。但夫妻二人凭着辛苦劳作,还是有些起色。前些年他们买了车、收割机、拖拉机,乡亲朋友一招呼,他们总是积极援手,口碑极好。张天本人对朋友也很仗义。因此这次事故,谁也没想到,“正常人谁也不会那么干。他当时肯定是吓蒙了。”
今年二月,是张家过的最悲伤的一次年。辽中平原上,雪把大地压得很严实,一些人聚集在一起烤火、打牌。多数人只知大概,并不清楚张家这次经历的详情。一名村民说,张天原有一儿一女,17岁的女儿上中学,12岁的儿子上小学,出事后,张家赔了人家至少55万,张天女儿辍学,打工去了。
守在路边小卖店里的张天妻子和母亲,忧郁又愤怒。记者上门问讯,没说上三句话就遭到严厉的斥责。仿佛担心舆论会让张天的15年刑期加长,张天妻子脸上满是怒气和敌意,母亲也极不耐烦,“人都在里头,有啥好说的,还能把我儿子弄出来不成?”
不等记者解释,张母抄起墙边的扫帚,冲记者追打过来。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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